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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黃昏戀人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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婁昭在兩塊石頭之間舉棋難定, 猶豫不止。

壽山白田石與坑頭牛角凍,論起石性來其實大相徑庭,不能相提並論。前者似豐脂玉,溫潤質靈柔雲潔雪,後者黑中透紅,沈雅通靈持穩瑩澈, 按理說, 以那位先生的人品與氣魄來講, 後者應當更為適合一些, 但偏偏婁昭覺得兩者皆能用。

俞雅路過, 頗為好奇:“為什麽用白田?”

小姑娘眼睛亮閃閃, 左看右看然後擡頭小聲道:“丁先生貌美。”

俞雅默。是她真的老了跟不上潮流了呢, 還是現在小姑娘的審美不同了?別說隔壁那位年歲已長,就是年輕時也與這個詞扯不上什麽關系吧。

他的五官偏深邃英氣, 氣質冷峻淡漠, 走的就從來不是清正之風。事實上數十年來高位實權翻雲覆雨的生涯, 將他的氣養得越發渾厚而濃重, 就算坐著不動都會給人巨大的心理壓力,人老後更是韜光養晦返璞歸真, 煞氣內斂卻根本不能改變心狠手辣的本質。無論是長相與心性都與貌美無關吧,她到底是從哪得出的結論?

婁昭最後還是選了那塊白田。老牛角凍更難尋價值更高, 無奈小姑娘眼裏的感官先入為主,楞是覺得這粒細膩凝白、微透帶青的白田石更符合自己的感覺——丁先生雖然很叫她發怵,但莫名其妙地總有想親近對方的念頭。須知好石比好玉還難找, 不同的藏家眼中有不同的評判。操刀人振振有詞給自己洗腦:“此質細紋通靈,不若玉脆,飄青意喻德馨,染白不乏美性,常佩者人石兩宜,互通有無。”拼了命在心裏誇讚人家人品好。

她拿此石刻了方小印。

篆刻“丁季棠”,未加邊銘,只側文映水蓼痕。簡單卻也不乏大氣。

石是好石,手藝卻並不屬精妙。論石品,她那些家當單獨拎哪個出去都是好石,別說寄存在保險櫃裏的,送去拍賣的,就算是拿來做練習石的都是好料。當然真正的極品如雞血田黃老芙蓉一類她現在根本不敢糟蹋,就連這方小印,刻的時候也專門跑到俞雅面前求指點——雲師多年未拿刻刀,但技藝與眼光還是在的。

這印放在盒子裏隔天就送了出去。

於是戴星就看到他家老板在書房裏捏了這方小印足足看了老半天。白紙上用紅色印泥已敲了印,他雖不懂,但瞧著並不稀奇啊,怎的就能看那麽長工夫?

許久後丁季棠才放下小印,慢慢起身,在身後的書架上抽出個盒子,停頓了一下打開,盒子裏還有個小盒子,他將它放在桌上,然後坐下打開鎖扣。

裏頭還是一方小印。

用的是壽山老芙蓉,雍容華貴,細膩脂潤,極為難得稀奇的石料。同樣是篆刻,上頭刻著“涵文”兩字。邊銘一句詩,是“南山有臺,北山有萊”,側文勁枝竹紋。

當年兒媳婁半夏求來的印,作為贈予他的禮物——這世上大概也就丁承熙知道,他本名丁涵文,季棠其實是字。那句邊銘取自詩經中頌德祝壽的宴飲詩,他至今都能背誦。敬祝邦家之光、萬壽無疆,祝福民之父母、德音不已,祝願子孫萬代、幸福綿長……多好的禮物啊。可惜到頭來棠梨花映白楊樹,盡是死生別離處。

婁昭一邊用特質的藥水搓手,一邊好奇地問俞雅:“這方子跟姥姥配的很像啊。”

少時拿刀起,兩手就沒完好過。學刻受不得嬌氣,手起了水泡磨破了又起水泡又磨破了,最後變成老繭,她楞是連滴眼淚都沒掉下過。可她不心疼自有人疼,姥姥不知從哪得來的古方,專門配了藥給她泡手,日久天長,手勁足了繭也褪了,掌握了足夠的技巧,哪怕是一雙看上去纖幼白嫩的手,照樣有力量刻得了石。

“本來是老楓觀的前輩手上的古方,”俞雅說起微微一笑,“你姥姥大約是用自個兒家傳的藥方換了一份。”

婁昭巴巴地望著她的手,羨慕:“您當初學刻的時候也用的這方子嗎?”

俞雅點了點頭:“有幾味藥現在已難尋,藥方改良過,但效果其實沒有以前的好。”

婁昭表示驚嘆。擦幹凈手,然後去做今天的功課。

書畫跟雕刻都在學,現在是書畫先登堂入室,所以重心大多放在這裏也情有可原。她現在早晚十張大字,上午看書下午學畫,晚上有空才擺弄下刻刀。俞雅是現成的老師,在婁昭眼中,雲師就沒什麽不會的。

所以在收到一塊硯臺做回禮的時候,她忙不疊地竄上樓找俞雅去了:“雲師!丁先生送我一塊硯!”

俞雅擡頭看了眼:“……洮河硯。”

她接過仔細辨別了一下:“新硯,不是老坑種,能用。”

四大名硯之一的洮硯,自唐代成名以來,老坑洮硯一直是皇室文豪、富商巨賈才能擁有的極品,其中老坑石在眾名硯中更是儲量最少、最難采集,特級老坑石早在宋末就已斷采,所以如今每一塊洮硯特級老坑石都是千年的古董。俞雅乍一眼還以為隔壁送了塊老坑硯過來,心想這種藏品除了放著看看沒什麽實用,發現是新硯倒還是讚一聲有心了。

畢竟對於丁季棠來說,拿一塊古硯出來絕對比專門找塊品質頗佳的新硯要來得輕松。

“石料真美!”婁昭美滋滋,“雕工也好!”

硯臺石質細膩,紋理如絲,氣色秀潤,發墨細快,雖然不是老坑種,但也是近年很難得的佳品了。

“拿去試試吧。”俞雅遞回給她。看小姑娘點完頭,開開心心蹦跶著跑遠了。

丁季棠手上的好東西可不少。他是書香門第出身,金石學有多少涉獵不清楚,但眼界絕對不低。早年就一直在搜羅流落海外的文物,拍賣會上他下手的拍品造成的轟動耳熟能詳的就有幾樁,後來能捐的捐,能送的送,能留下的必然是絕品。

俞雅想想隔壁,再想想婁昭,心裏忽然咯噔一下。

……嗯,不太妙,這老東西看來是有點想跟自己搶人。

婁昭確實早慧。

聽說人有七竅,生來是封閉的,會隨著人長大慢慢打開。但她姥姥一直說她天生靈竅就是全開的,過目不忘,聰慧至極。她想想也是,因為甚至到現在都能模糊記得當年被遺棄在姥姥門前的畫面,當然大部分是顛簸,人面也是扭曲的,並不真切。

她說話遲,學會走路慢,對外界反應極弱,小時候不知道被人偷罵過多少聲傻子。但她在能辨認字形時已經能自主閱讀,別人說的每句話她都能記得,看過的任何畫面不管過多久都清晰一如昨見,春秋和辯四歲的時候姥姥已經說不過她了,六歲逢著半夏媽媽苦中作樂寫絕命書才知道整個上下五千年都裝進了她腦子。

當年半夏媽媽養她還沒到三歲,姥姥就親自抱著她上大淩山。枯草老禪師見她的第一眼,就說她有慧根。慧極必傷……大約怕的也就是這麽個道理。

所以在她沒長成之前,姥姥一點心思都不敢放松。為著她,哪怕半夏媽媽離世,南邊再無牽掛,她都不肯再回故土,乃至最後客死異鄉也未悔過。

“你遇到了最好的兩個人。”俞雅這麽評價她的字畫。

這綿軟甜美的小姑娘有著何等寬闊的心胸。

她的胸腔中藏著一種氣魄,是蒼穹寰宇似的氣象萬千,名山大川般的宏偉壯闊。

作出兆水八相這等堪稱千古絕畫的婁半夏親自為她啟蒙,眼光卓越見識非凡的姥姥打小叫她閱讀古籍,帶她走遍大江南北,見證大好河山風光,便是將這大世界的寬廣繁華種於她心間,將這宇宙的無窮變化融入她視野,不願損了她天分絲毫。

——因為婁昭的字畫有靈。

少時曾有一幅未盡的溪石畫流傳出去,輾轉落於帝都大學客座的畫壇隱魁單華大師手中,一眼透過稚嫩的筆端竟看到山溪潺潺煙水靈動似要浸漫出來,溪石宛轉相伴經年穿破畫紙的一聲笑與嘆直直砸在他心底,直引得潸然淚下。當時便大嘆此子天賦之卓越。

她在大淩山上學了三年。日覆一日暈著墨色練著筆鋒,將萬事萬物脫胎出原形,自千般形態中返璞歸真,老禪師與她說,什麽時候她能將這演練化出了圓滿,她的畫才算真正大成。

婁昭點點頭笑,眼睛亮閃閃的全是星光:“是呀,我有多好的運氣呀。”她能被拋棄在姥姥門前,想來這就是她最大的幸運了。

婁昭很輕易地就融入了俞雅的生活節奏。連作息都一般無二了。

俞朝辭撫摸俞幼哈脖子無比悲傷:“大佬啊,姑奶奶現在養了新的小孩,咋倆都被拋棄了。”

狗子鄙視地看了他一眼,擡腳踢開他胳膊,顛顛地跑上樓黏它主人去了。

中秋前夕,婁昭畫成兩幅畫。一幅月下芙蓉,贈給了俞雅,一幅雲裏鴻雁,送到了隔壁。

後來那幅鴻雁的畫被小心翼翼裱好,掛到了書房墻上。丁季棠在畫前立了很久,想到小姑娘脆生生地告訴他:“丁先生我要去走鎮江的中秋大市啦,接下去好幾天都不在,回來給您帶禮物啊。”

——他在被一個小姑娘憐憫。

這幾年其實他已經很少想起承熙了。那孩子跟在他身邊的年數其實並不長,滿打滿算都沒過十載。卻是他陰翳的世界裏為數不多的亮光,後來又因他的錯誤身死……如何能輕易釋懷?一生掙紮不服輸,到頭來不過一場空。被人罵斷子絕孫罵了幾十年,到底也應了驗。

他不知道自己還能活多久。安安靜靜看著庭前松柏常青,看庭外花開花落,本來以為也就這樣了……沒想到那些逝去的人給他留下個有意思的小姑娘。

俞朝辭扒門不死心地叫他姑奶奶:“我跟著走了哦?我真走了哦!”

俞雅頭也不擡,懶得搭理他。

俞朝辭叫狗子:“大佬,大佬!我要出門了,你就沒什麽意見麽?”

俞幼哈給了他一個鄙視的眼神。

相當失落,雖然很有自知之明自己就是個沒用的累贅,但被這麽赤果果的嫌棄,還是叫俞朝辭不太開心。特別是有姑奶奶對婁昭的另眼相看作對比,更叫他覺得悲傷。總感覺大家都偏愛婁昭。當然失落歸失落,能出門玩耍他覺得可高興了。

再不跳脫的年輕人,也很少能在一個地方待住的吧——當然婁昭這種人除外。沒事幹他簡直閑得發慌,錦城這麽個小城,沒兩天就給他溜達個遍,一點啊沒找到什麽有樂趣的地方,整天窩家裏玩手機刷微博,都能看到陰暗的蘑菇從自己身上一個接一個地冒出來。他進聊天群,問他那些兄弟姐妹們到底是怎麽度過這難熬的一年的,他們不僅不說還全都呵呵他!

不得不說,婁昭來了之後,平靜的生活是要多點樂子,但他又不懂她們喜歡的那些東西,難免覺得無聊。現在能跟著婁昭去玩,能看新奇玩意兒,還得到了姑奶奶的許可……有點小興奮呢。

然後到出發那天,他才震驚了。

“為什麽?為什麽大佬要跟著我們走!”

俞幼哈拿兇殘鄙視的吊梢眼瞪著他。在俞雅腳邊轉了兩圈,汪汪兩聲,表達了一下依依不舍之情,就輕車熟路跳上了車後座。

俞朝辭直到車子開出好遠,才接受了姑奶奶把狗子丟給他們的事實。

俞雅確實是因為有事才將俞幼哈叫那倆小孩帶走的。中秋前幾日訪客,接待訪客,收信,回信,專門訂做的月餅按名單寄了個遍,把應盡的人情往來做足……想了想,還是往隔壁也送了兩盒月餅——然後收到了一簍石榴一簍蟹作回禮。

隔天她就飛往了安陽。

兆水八相缺了二與八,這幾日來她一直在打聽剩下兩幅畫的所在。

三教九流消息靈通,倒也真給她找到了其中一幅的下落。成套的兆水八相才是絕品,單獨一幅雖然價值也頗高,但不至於叫人念念不忘。其八畫主急於用錢,將它抵押給了隆寶閣分行。隆寶閣便將它掛在了中秋拍賣會的拍品名單上。

俞雅聯系過,能不能暗箱拿下那幅畫,隆寶閣表示有些為難,她就決定親自去一趟。

中秋藝術品拍賣專場一向是十點,然而七點起隆寶閣掌櫃張濤就專門立在門口等待貴客。

主要是沒有風聲透出來雲門的那位想要兆水八相,否則要知道她對這畫有興趣,早在得到畫的第一時間就給她送過去了,哪至於到現在還要人家屈尊親自前來。

隆寶閣分行大多開在北方,近年來發展也頗受局限,沒奈何,這些年來經濟文化重心南移,大量海外古物回流也是往南邊走的,偏偏隆寶閣無法擴開疆域。因為南邊已經被泰源與致玉齋瓜分了江山,泰源有海外的底子暫且不說,致玉齋老板鼎鼎大名的“王半山”王宗霖就是雲門的核心人物。為什麽稱他為半山?據說他的藏品全堆起來能壘出半座山。

隆寶閣不但不敢得罪雲門的雲師,還得不遺餘力地討好她。江湖上的事,不知什麽時候就得求到雲門之前,就算沒什麽瓜葛,保持著彼此之間的友好態度也是很重要的。畢竟九宗十八家的堂口都要尊她做龍頭,隆寶閣沈在水面下的勢力不免牽涉到三教九流,在這條道上有誰的話比她還有重量?哪裏敢叫她有任何不滿!

但這回,兆水八相其八這幅畫上還真有點貓膩。別說已經掛上了拍品名單,明明白白放在客人面前了必須走流程,就是同時找上來的幾個人就都是隆寶閣沒法得罪的——內部人還真想不通,這幅畫怎麽會引起各方關註?

是頗有藝術價值吧,但既不是古物,也不是成套,本身的價值最高也就二三十萬,著實沒高到讓那些人看入眼的地步。可能畫本身有潛力,隨著時間的增長價值註定飆升,但畢竟只有一副,其他七幅還不知道在哪,也不至於爭起來吧?

掌櫃在那等得惴惴不安。來往的人見著這副架勢也想不明白。

張濤張大掌櫃說來只是掌握著安陽的隆寶閣分行,但安陽分行是隆寶閣最早的一家分行地位不同,且隆寶閣都是他張家的,張濤又是張家直系,再過幾年難免他就繼承了這份家業。這樣的身份,誰能讓他等在大門口?

該打招呼的打招呼,打完招呼繼續候著。姿態要多恭敬就有多恭敬。

其實張濤早十多年前見過雲師。那般風姿至今仍能念念不忘。當年她還會出來走動,近幾年來就極為少見了。

掰著手指算算那位的年歲,想著要再恭敬些——結果在終於見到車上走下的人影時,眼睛都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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